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吊床的魅力。

下午四時,太陽西斜,在沒有春天的中越,太陽的熱力仍不容小覷。房間吸收充足的熱力,冷氣也不足以覆蓋熱氣,稍嫌悶。我轉而鎖定民宿迎賓小屋樑柱間的吊床,伴著炎夏才出現的蟬叫、鴿子低沈的咕咕聲、牛蛙那像犬類低吠的叫聲,靜心等待一次又一次的微風吹過,樹葉沙沙、稻浪窸窣,我的汗似乎乾了,不讓腦子轉動的話, 應該3分鐘內可以沈沈睡去。

這裡是鄰近越南風芽己榜國家公園(Vườn Quốc Gia Phong Nha Kẻ Bàng)的農村小民宿,說我們住在田裡並不為過。廣大稻田裡,可見到農人正彎腰工作;平原的盡頭,環繞著翠綠的連綿山脈,有著驚奇景觀的鐘乳石洞穴,正隱藏在這些層層疊疊的山脈之中。不過,尋訪秘境是得付出些許代價,涼風嘗試著治癒我微微出汗、使用過度的肌肉,仍是些許痠痛。

列入自然遺產的風芽己榜國家公園,位於中越知名景點─順化西北方。短日程的旅遊,可選擇直接抵達同海(Đồng Hới)機場;長日程的話,能夠乘坐巴士,從南或北,慢慢品味越南的自然人文風光。若目標明確,許多民宿分布在國家公園附近,奔波至各鐘乳石洞時,能省卻一些時間。

進入國家公園任何一個鐘乳石洞前,我們只能憑著自身對於鐘乳石的貧乏知識,與網路刊載的照片、新聞,想像著這些洞窟的驚人之處。事實上,節錄自旅程第二天的導遊所說(我還記得他站在天堂洞洞口前的休息區,敲了敲身後那塊簡介的板子,順便把一隻正在休憩的蟲子趕走):國家公園內大大小小的洞窟與河流,相關系統約300km長,接近台灣的南北直線距離,許多區域仍在探勘中。順著水路、陸路進入洞窟,舉目所見皆是幾億/萬年累積而成,高聳、碩大、狂野的自然雕塑,無論時間、空間,人類都被淹沒在如此浩瀚之中。

水路・船行─風芽洞

坐著船,順著水路進入洞窟,是最輕鬆的參觀方式。

前往風芽洞的汽船在昆江奔馳,泛起去年在北越寧平—三古(Tam Cốc)參觀鐘乳石洞的回憶。當時坐著一位大叔划的小舟,單趟就要耗費1個小時,他從原本手划,後改為腳划,我的內心相當過意不去。但人力划船能夠體會的寧靜,細細欣賞河岸兩旁明顯未經開發的山地、草原,鐘乳石洞好像只是那趟旅程中的配菜。

風芽洞洞內風光遠近馳名,讓昆江為了配合觀光客而改變些許面貌。買好船票,直奔近岸邊的小亭子,登記船號的大叔面前放了一本厚本子,瞧了一下先前紀錄,拿筆在船票上揮了揮,359。走下岸邊,找尋登記到的船號,許多人大聲吆喝著;爬上船,船啟程,一位婦女再溜了上船,與另一位原本就在船尾的工作人員,一同坐著。江上的汽船,儘管保持安全距離,按著設定在江面的浮標來與回,卻幾乎沒有喘息空檔,一艘接一艘。

進入洞前,汽船沒了轟隆隆的聲息,其中一位工作人員走來船前,掀開船頂蓋著的鐵皮,拿起原本在船緣歇息的木槳,同船尾的工作人員,一前一後合力划,用全身的力量讓船駛入洞內。涼爽的空氣撲面而來,像是在為遠道而來,歷經二十分鐘船程的遊客,消消暑氣,外頭可是三十幾度的高溫。抬頭,離河面還有一兩層樓的高度,各式形色的鐘乳石蟠踞在洞窟內,我們看著它們,它們似乎也看著我們,偶爾近乎戲謔地,降下幾滴冰冷的水,嚇嚇觀光客。

水路的終點是個浮標,船頭、船尾的婦女隨著木槳一同擺動,按著特定的韻律,帶著我們掉頭回行,順道輕輕靠岸在風芽洞內的步行區域。下了船,回頭望著船上的大姊,她們一手拿著木槳,笑了笑,指指洞口的方向,我們也開心指了指著洞口方向。暗號般的肢體語言:他們會在洞口等我們。

步行區顯然有大幅整理過。鋪滿柔軟細沙的路途,走起來不是很辛苦。遊客四散,在昏暗的洞內與高聳矗立的石柱零距離接觸,沒有甚麼護欄。洞內的鐘乳石是最大特色外,還有遊客在鐘乳石旁擺出各異的拍照姿勢,引人發噱。

沿著路線繼續前進,光線越來越強烈;近洞口了,有重見天日的喜悅,但也有跟陰涼的空氣說再見的失落(外頭真的好熱)。我們看見了359號船,他們仍是拿著槳,揮了揮手,露齒而笑。
而我看見一個載浮載沉的綠色寶特瓶,也正安靜地划向洞口。

陸路・步行─天堂洞

爬著山路的水泥步道,一行11人嘗試著追上導遊的腳步;他僅穿著一雙單薄的橡膠涼鞋,走在山坡上毫不費力,時不時停下來,看看落在他身後的這群觀光客有沒有追上,人數最多的是我們這群台灣人,最跟不上的也是我們(汗)。

為遠離連假人潮,行程時間提早至6點多出發。載著一群西方和東方臉孔的觀光客,車子往風芽己榜國家公園的更深處前進。山路多上坡、下坡,路面也不是很平整,時不時還得閃過馬路上閒晃的牛隻,加上車速大約5、60公里的狀態下,瘋狂帶點探險的味道。車窗外連綿起伏的山,上頭栽著難以計數的樹木,更有藤蔓交纏在樹的枝葉上,像是天然的地毯,卻也遮擋住外來的視線,看不透樹林底下的神秘;待人們探勘、發掘的鐘乳石洞,應該也隱藏在這裡吧。曾經去過的友人說,天堂洞的壯觀必須親眼見證,僅僅用網路上的照片推敲是不足夠的。

根據導遊的解說,全長70公里的天堂洞,遊客步道只有大約1公里。洞口意外地小,僅是1.5個人寬,1.5人高左右。從人工架設的陡峭木梯往下走,映入眼簾的第一印象,跟我第一次看見過古羅馬遺跡的震驚感受相似,只是洞穴的形成完全純天然,年代也不是人類帝國可比擬的。舉目所見皆是高大的石柱,還有許多仍在緩慢長高的石筍;導遊指著一座大約100多公分高的石筍,說道:「形成這樣的高度大約需要兩萬年。」原來還是嬰兒時期的鐘乳石呀。最特別的莫過是蟠踞在石柱上,外觀像觸鬚的鐘乳石,觸鬚末端還有點歪,據說是風從洞穴的縫隙吹來,鐘乳石剛好在長大的過程中接受到風的洗禮,才會呈現不規則的樣貌。

與風芽洞不同,天堂洞內目前沒有河流。不過,洞窟內除了鐘乳石外,岩壁上還有一些遭受到侵蝕的痕跡。

「那是水侵蝕的痕跡,從前是有河流的。」

從岩壁上或深或淺的痕跡能夠看出水流的強勁程度,而今水已經往其他地方移動,消失無蹤。

這場壯麗的參觀,隨著步道盡頭的出現,暫告一段落。

「如果想再往下探索,還有其他的行程。你們會深入狹窄的洞窟,也許還會遇到水,就完全沒有步道了。」
連假人潮開始湧現,人們的嘻鬧也逐漸清晰,導遊示意我們,該往回走了。

跟在導遊Dung身後,看著他瘦小卻挺拔的背影,是典型的東南亞人體型,卻是非典型的越南人個性。一路上,他撿拾那些被觀光客遺忘在洞窟內的垃圾,確實地放入垃圾桶內;手嘗試伸向步道旁鐘乳石的遊客,也被他給喝止,滿臉不悅的兩個女孩只得悻悻抽開她們好奇的手。

「人類的手上帶有油脂和細菌,與鐘乳石上的菌種不同。觸摸的話會使鐘乳石停止生長,你們看,這一邊就是。」他指著挨近步道這一面的鐘乳石,表面像泥塑作品,天然產生的紋路已經受到外力而消弭,留下淺淺的痕跡。

「其實他們(政府)在設置燈光的時候應該要有計畫。隔個幾公尺照射倒還好,若近距離照射,強光也是會改變菌種。你們看,鐘乳石發霉了。」

他無奈地指著幾處確實離燈光太近的鐘乳石表面,上頭覆著灰綠色的黴菌。我想起了小時候的黴菌實驗,把吐司噴水後靜置在室溫下長成的黴菌,跟鐘乳石上的很相似。

遠處還有悄悄變化的燈光,照著鐘乳石洞窟;藍色、紫色…十足迎合遊客的胃口,卻看起來是那麼地人工。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經將狹窄的洞口完全遮住,壯麗狂野的天堂洞,說不定在未來的某天會因為負荷不了觀光客而消失。我追上腳程永遠快一些的導遊,對他說:

「你的導覽很詳細。看起來只有你,還有少數人,努力地教育遊客關於鐘乳石洞的相關常識⋯⋯」

「我盡我最大的努力。」

他淡淡地說,這一切似乎理所當然。我們繼續走,他也繼續喝斥接下來任何一位意圖破壞環境的嫌疑犯,用他那雙銳利的眼。

水路・泳行—Tra Ang

搖搖晃晃的車上,聽著故事。國家公園內的開山闢路、越戰時期的故事,伴著晴朗的天氣和翠綠的山,所踏之處,是前人的血淚。

道路往深山而去,停在一座供奉著8位女孩的寺廟。戰時她們用鐘乳石洞作為掩護,炸彈落下,巨石也落在洞口阻擋逃生;她們在耗盡食物後死去,洞外的人焦急卻也無能為力,直到越戰結束後才將她們的遺骨迎出。

廟前掛著一個炸彈彈頭。

貧窮的居民,偶爾會在這裡拾遺到未爆彈,用外行人的手法拆解,為的是變賣換取金錢,卻屢傳出拆解過程中炸彈爆炸,傷亡產生。政府明令禁止炸彈的拆解和變賣,但貨幣在眼前招手的誘惑,應該仍有許多人,在看不見的角落,豪賭性命。

站在我們的來時路,那是一條鮮有來車的柏油路;望著眼前、和更遠的山,我們被山包圍著,山靜靜矗立。人類是情感動物,需要掩護時,鑽進山裡,用枝葉遮蔽、用洞穴藏身,待危難經過,我們感謝起山;不幸遭難,旁人似乎開始怨懟起山;而山,總不帶情緒,無論晴雨,以昂然之姿,度過人類無法預見的漫長歲月。

「OK,該出發了!」身後傳來Dung的喊聲,我終止了對山的遙想。現在,要前往其他洞窟探索。

「從哪裡走?」Dung沒有上車的意思,眾人停在柏油路上。

「這裡。」他一溜煙消失在柏油路旁的樹林,我們慌慌忙忙,用極度不專業的姿勢,跟著溜進樹林內。

「…此行程包含:天堂洞、8 Lady Cave、2km叢林健行、Tra Ang Cave裡面游泳。午餐會是在叢林之中享受BBQ,最後會以一杯清涼的飲料作為行程的尾聲。…」

這幾行字,在訂下行程時的說明傳單上,清晰刻在我的記憶裡。還來不及反應過來,2km叢林健行已經開始了!驚訝的思緒尚未平息,雙腳已經在泥濘傾斜的坡路上跌跌撞撞、努力平衡。樹林內的道路是硬踩出來的,寬度僅1人,11人只得變成一列長長小隊,跟在Dung的身後。大型蜘蛛編織一張又一張、精密的大網,掛在枝枒間;飛舞的蟲類緊張地閃過我們這群不速之客,有時還會不小心發生人蟲之間的擦撞小事故;西方人似乎覺得相當新奇,對從小生長在亞熱帶台灣的我,倒是習以為常的景色。

踏到鬆軟的沙子,我們忍不住輕聲驚呼,前方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。一旁潮濕的泥地,繽紛多彩的蝴蝶正挨在上面吸收水份。順著河流往上走再走幾步,就是Dung團隊的紮營處,散置著頭燈、救生衣和Dung腳上相同的橡膠涼鞋。
鐘乳石洞內游泳的行程逼近眼前。套上有份量的救生衣,戴上頭燈;Dung仔細確認每個人身上的裝備,還面帶微笑地,將救生衣調整得更貼身。Dung的認真以對,讓我們有些不安。樹林內那條孤單的小徑、無人遊玩的清澈溪水、此刻除了我們外的寧靜美好,也強烈地提醒著:這裡只有我們。Dung先前提到,曾在國家公園內300km長河流系統的某一段,他差點失去性命。安慰著自己這裡至少有人先探勘過,不至於太過危險,勉勉強強掃除包裹在心臟外圍的烏雲,但事後看著隊友拍下的照片仍是啞然失笑。面對未知,每個人的臉部表情都不是很晴朗,被影像硬生生記錄下來。

洞窟在小溪的另一頭。拋下生理期的隊友、拋下沒有防水功能的手機(也沒人帶GroPro),小心翼翼涉水而行。再度踏上鬆軟的沙子,出現足以掩蓋洞口的亂石堆。

「爬過去!手腳並用!」Dung在前方大喊。

接下來都是自我的奮鬥了。面對邊緣銳利的大石頭,我只聽見自己的喘息;黏滿細沙的橡膠涼鞋,採在石頭上唧唧作響;手拼命抓住可以讓身體平衡的任何事物,回歸「爬」這個字的象形;我有些後悔,事前沒有生成更多的肌肉來應付眼前的體力挑戰,但當下的腦袋只專注在「爬」,不要受傷是最高準則。

Tra Ang Cave 是一個中型鐘乳石洞窟,與風芽洞一樣,有著小河流。洞裡黑漆漆的,與先前我們看的「觀光」洞窟不同,維持著原本的樣貌。

據Dung所說,這個洞窟2016年才被發現;雨季時洞會完全被水淹沒,包含紮營處的空地也會消失不見;我們踩到的那些柔軟的沙,是水從別處帶來的。整個風芽己榜國家公園內還有很多未知、待探索的區域,問題在於經費,能不能夠支持探險隊繼續探索下去。

「水深大約2-3公尺,但底部高低起伏不定,有很多岩石,小心不要割傷。游泳時盡量用手,少用腳。」

步入洞窟,準備迎來前方的未知。扭開頭燈,沿著河岸旁的岩石緩緩進入冰涼的河水,聽從Dung的指示,用手向前划行。救生衣強勁的浮力,把身體托起,頭部可以很順暢地呼吸;明明不怕水、又會游泳的我,不曉得是不是姿勢不對,前進速度十分緩慢。Dung笑著問:「你到底會不會游泳啊?」拉了拉我的救生衣,一再將我推向前方。

往洞窟深處游去,頭燈光線照射下,空氣中瀰漫著細小的顆粒,似乎是水霧。同行一位紐西蘭來的大叔,喊著:「你們可以試試看仰式!躺著游比較輕鬆!」大夥笑著,像煎魚似地翻身。洞窟頂端的岩壁上吊滿黑色的蝙蝠,沒有頭燈還無法發現,我們正在通過他們的家呀。專注於無法前進這件事,忘記洞窟內還有除了人類以外的生物。那水底呢?我再次翻過身來,嘗試著用頭燈照射水底,只看到霧茫茫一片。

沒有驚喜、沒有人工的修飾,終點是大自然的一貫模式,剩下一個小到無法通行的洞,這,就是盡頭了。我們坐在岩壁延伸下來的石頭上歇息。
 
「把頭燈關了。」
 
三盞、兩盞、一盞、黑暗,而且是無止境的純黑。視覺無用,呼吸聲、滴水聲反而清晰。一陣靜默過後,「嚇!」Dung調皮地在黑暗中發出怪聲,想嚇唬我們。笑聲或近或遠,接著又是黑暗的沈默。
 
走吧。是時候告別黑暗。
 
扭開頭燈,再度下水。我們只是訪客,洞窟似乎也亟欲送客,無聲無息的水流蘊藏力道,不著痕跡地送客出洞。與來時相同,泅泳的喘氣、嘩嘩水聲證明了我們的存在。只是拋下任何進水就會壞掉的現代物品,暫時失去「時間」的概念,在洞裡游著。不禁想詰問,是真的在Tra Ang Cave裡游泳,或者我們正在造訪另一個平行世界?

拐一個彎後,洞口微弱的光線幫忙找回歸屬感,我們是屬於陽光的。踩著水中的岩石上岸,啊,我們,還得「爬」回去哪。

我仍在吊床上搖阿搖的,搖著胃袋裡午餐BBQ的肉、樹林裡摘來的葉子,還有告別的那杯可樂。我捏緊可樂罐,想到Dung,幫它找好最後的歸宿—垃圾桶,才放手。

我又回到了原本的世界。風輕輕拂過微微出汗、過度使用的肌肉,和經過自然洗禮後,純樸的心靈。這三天我們繞著自然打轉,追著牛跑,摩登世界的設備隨侍,但忙碌到只能用自己的五感體會一切。

太陽好像更往下沉了。我從吊床顛倒地看著,想起什麼似的抓起隨侍在旁的摩登設備。它亮了起來,4:59。

要去看最後一天的夕陽嗎?

我們踩著腳踏車,往昆江的渡船口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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