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漢肺炎肆虐,返回「正常日子」遙遙無期,大自然給人類最新的練習就是:社交疏離,待在家裡。

越南從2020/4/1半封城,娛樂場所和多數餐廳不營業。但我的公司不在這幾種產業之列,仍正常上下班。只是下班後,除了採買,就是待在家。待在家能做什麼呢?不如來消化一下累積在待看清單已久的電影,順道惡補貧脊的東南亞知識。「在家電影院」的這一系列,想記錄並分享看過,覺得有意思的東南亞影像作品。

先發的是《殺人一舉》、《沉默一瞬》這兩部紀錄片。紀錄片對多數觀眾來說比較有距離,但好幾個影視平台仍收入影片庫,有幾個平台甚至規劃「轉型正義」專區,在專區內也能看到這兩部影片的身影。似乎不斷提醒使用者,至少要看一次。

「轉型正義」在台灣已經沸沸揚揚幾年了。當有一群人的手伸進去塵封的白色恐怖史料,嘗試做深入的調查,就會有一群人跳出來指責「撕裂族群」,並宣稱「過去的事情,就讓它過去,不是很好嗎?」、「不要跟我談政治」。如果有看這兩部紀錄片,你會很驚恐地發現,同樣的話,幾乎都是出自印尼九三〇事件當中的那些加害者們。

1965年,已經掌權20年,被視為「印尼國父」的總統蘇卡諾(Sukarno)因為立場越來越靠向共產陣營,成為「西方世界」在東南亞的眼中釘。1965年9月30日,印尼發生史稱「九三〇事件」的軍事政變,然而發動政變者失敗了,被立場傾向西方的戰略後備部隊司令蘇哈托(Suharto)擊退,後者順勢定調這次事件的主謀是「共產主義份子」,從而發起對共產黨的大清洗。

在這過程裡,假清洗之名,行剷除政敵和種族/階級屠殺之實,凡是反對蘇哈托的軍事政府者,一律被打為共黨份子。這造成不只印尼共產黨員,還有無數的知識份子、佃農、甚至華人,都被逮捕處決。保守估計在1965至66年間,至少有50萬人被殺害,而電影片頭字幕寫著「逾百萬」,甚至有報導估算到300萬人之譜⋯⋯。

──摘自關鍵評論網:【印尼大屠殺二部曲】《殺人一舉》

《殺人一舉》的特別之處,是以「加害者」為主要視角,與我們早已習慣的,以被害者為視角的紀錄方式不同。導演Joshua Oppenheimer引導當年的加害者拍一部重現剿共「豐功偉業」的影片,在一旁紀錄下整個過程。

軍政府的政權延續至今。當初協助「剿共」的加害者們被政府大力吹捧──「國家不能沒有他們」。表面上,他們過得不錯。位高權重,財源「廣」進(當年搜刮被害人的財產、貪汙、或經營非法事業得來)。由於要拍攝剿共過程的電影,加害者們回憶「當年勇」──自創不會流太多血的殺人方法;在哪些地點處理屍體;為讓自己身心強壯,喝掉被害人的鮮血…等。

歪的離譜的言談間,導演仍捕捉到加害者侷促不安的一面,與重現那段歷史同步,一點一滴現出原形。觀賞電影的觀眾,應該也開始發覺,加害者不是沒有人性,而是刻意忘卻逾越道德界線的過往,用紙醉金迷的生活,和政府的認同,武裝並維持心智的清醒,否則將面臨精神崩潰。據影片中的某些旁觀者所述,不少加害者在九三〇大屠殺後,都發了瘋。

相對於《殺人一舉》的加害者視野,二部曲的《沉默一瞬》,則返回受害者觀點。

《沉默一瞬》的成形,來自影片中的主角──驗光師阿迪。他的父母經歷過九三〇大屠殺,大兒子被當成共產黨,慘遭殺害,隔幾年後二兒子阿迪出生。沒有真正經歷大哥的死亡,他卻見證了大屠殺對父母的傷害。導演拍攝《殺人一舉》時便與阿迪有所接觸,在觀看了上千小時加害者荒謬言論的影片素材後,他提出想要與加害者面對面的想法。

於是,受害者代表的驗光師阿迪,以配眼鏡為由,登門造訪,親手為大屠殺的加害者們,戴上測試度數的驗光用眼鏡,並在彼此的言談間,緩緩加入九三〇話題。加害者發覺阿迪的身份後,多數自以為言之鑿鑿,認為被害者家庭應放下過去,才能促進社會和解,接著惱羞成怒結束話題。不過,加害者的家人(尤其女性),面對阿迪從頭到尾不亢不卑的態度,直至談話的最後一刻才托出自己是大屠殺的受害家庭,她們為曾經是加害者的家人,向阿迪請求原諒。

影片中驗光的過程,是個巧妙的隱喻。在調整度數的過程,驗光師頻頻詢問,是否看得清楚?受測者從回答「看不見」到「這樣比較好」,似乎也同時在替印尼的這段歷史驗光,透過加害者與被害者的話語,讓真相緩緩浮現。

電影結束,黑幕降下。人員名單緩緩升起,卻出現無數個Anonymous(匿名者)。《沉默一瞬》裡的阿迪向加害者們說,自己不能透露真名和居住地,還有阿迪家人怪罪他參與影片,不顧自己的性命危險等片段,再再向觀眾揭露,印尼九三〇大屠殺迄今只有一個政治正確的官方解釋:「剿共」。被當成「共產黨」而無辜受害的性命、破碎的家庭,至今等不到加害者的道歉,還得噤聲,不得提出他們的異議。諸多幫助導演的印尼籍工作人員怕惹上麻煩,因此黑幕上才有許許多多的Anonymous。

影片之外,電影大獲成功的導演,被印尼官方列為黑名單,終身不得入境。兩部片也被列為禁片,但導演將影片放上網,讓印尼觀眾免費觀賞,提供官方之外的九三〇大屠殺觀點。《殺人一舉》裡最終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的加害者──安華.剛果(Anwar  Congo),則於2019年辭世。幾乎沒有任何消息更新驗光師阿迪的後續,真心希望他一切安好。

電影落幕,我流連於網路的相關資訊,反覆看見「沉痛的歷史是否有被記憶的必要?」之辯證。有受害者遺族表示,因為電影,記憶起當時的恐懼,造成二度傷害。可是試著回想《殺人一舉》裡的印尼現實,「轉型正義」缺席,難辭其咎的政府及加害者們,持續作威作福的嘴臉。又或者,當今變種的「重蹈覆轍」──散播仇恨言論,集體瘋狂上道:加入ISIS聖戰士、脫歐、民粹當選……人性潛藏的「平庸之惡」,比人類自己的想像,還要更容易被喚起。若無第三者介入,被傷害的人選擇緘默與遺忘,從未知曉這段歷史的後代,將失去更多線索,使之警醒那些以新面目包裝的,過去的錯誤。

即使痛苦不堪,也要奮力尋找真相。我想起驗光師阿迪冒著危險,受到家人指責,也要直面加害者的勇氣。對比台灣白色恐怖時期的轉型正義,紛紛擾擾,眾生喧嘩。不少人覺得又吵又亂,但能夠談(吵)論(架),不會被消失或找麻煩,已經是種幸福。而這樣的幸福,是堆疊在前人犧牲的性命之上。

意見分歧,是公民參與和思辯的起點。藉著《殺人一舉》、《沉默一瞬》折射出的諸多轉型正義議題,讓擁有威權專制過往的國家、公民,挖掘歷史真相、辨別加害者之餘,清創療傷,往更加光明的未來前進。

參考資料:

1. 【印尼大屠殺二部曲】《殺人一舉》:身為媒體人,我的職責就是讓大眾憎恨受害者

2. 【印尼大屠殺二部曲】《沉默一瞬》:受害者不懂得放下,難道你們要事件重演嗎?

3. 印尼九三〇大屠殺加害者安華離世,《殺人一舉》導演:他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好人

4. 狂妄吹噓與道德恐懼症的一體兩面:專訪《殺人一舉》與《沉默一瞬》導演 約書亞歐本海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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